你要孩子別輸在起跑點,問題是,你要他跑向何方、怎麼跑?長期偏重智力、升學導向的教育,已經讓愈來愈多台灣孩子人生迷航,自殺、憂鬱比率愈來愈高。
愛麗絲好奇追蹤會說話的兔子墜入了奇幻世界,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兒走。
「這裡是哪裡?」愛麗絲問。
「你要去哪裡?」精靈回答。
「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你要去哪裡,那麼現在你在哪裡一點都不重要。」
這是集數學家、邏輯學家和哲學家於一身的英國作家卡羅(Lewis Carroll),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最經典的一段對白。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現在在哪裡、領先別人多少、落後別人多少,並沒有任何意義。
同樣的,「孩子,不要輸在起跑點上」這一句話,不知恐嚇過多少父母,威脅過多少小孩,卻只說了前半段。贏了起跑點。然後呢?要跑到哪裡去呢?
疑問
人生要跑向何方?
台大醫院一樓咖啡廳。哲學教授孫效智,和台大醫院兩位最頂尖的外科醫師柯文哲、黃勝堅,難得湊在一起喝咖啡。身兼台大生命教育研發育成中心主任的孫效智形容,一個是讓病人沒有心臟還可以活的名醫,一個是讓病人沒有頭還可以活的名醫,正在和他討論存在的意義:「什麼時候該關掉葉克膜(維生機器)?怎麼樣才叫活著?」
台灣的教育,從幼稚園一路到碩士、博士,學校硬塞各種專業知識,生怕學生學不到東西,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這是讓大家都能圖個溫飽的生存教育。不過,人生要跑向何方、要怎麼跑,學校卻沒有教這套攸關一生幸福的生命教育。這一門課,學不完,但終身受用。
年輕時經歷過喪母、喪妻之痛的孫效智對此感觸最深。他反思,台灣教育太向生存傾斜,過度重視「know how」(知道怎麼做),輕視「know why」(知道為什麼做),常常養出一堆無法區別需要或想要、短視近利、「無明」(不明白)的人。所以,社會也屢屢上演一堆荒誕離譜的怪現象。
生命教育已成為近十年來教育專家最投入的議題。
力量
做自己生命的主人
十一年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全球高等教育會議,與會的教育專家總結,二十一世紀社會最需要的人才,是具有複雜思考和解決問題能力的人。趨勢專家品克(Daniel Pink)在《未來在等待的人才》中歸納,未來社會需要的人才,是能夠發掘自我,有高度感受力和同理心,能賦予事物意義,並且擅長團隊合作的人。
這些,都是生命教育的「管區」。
台北教育大學生命教育與健康促進研究所所長陳錫琦觀察,我們活在一個生命可以複製、價值迅速崩解的時代,以前確定的事情如今都不再確定。在人生的洪流裡,如何成為自己生命的主人,不因一時起落受影響,「這是生命教育帶給人的力量,」陳錫琦說,在不確定的年代,生命教育能幫助孩子建構較大格局的人生觀,以應付多變的世界。
日本形容無法獨立自主、又找不到人生目標的年輕世代,是「下下籤」的一代。美國則用「浮萍世代」,比喻生命缺乏動機、只能隨水漂流的這一代。關於此生何來,台灣的七、八年級生正處在迷航的路上,自殺、憂鬱的比例逐漸上升。
根據衛生署統計,台灣青少年自殺率,雖然低於大部份亞洲國家,不過,十年來也增加了超過四成(見下頁表一、表二)。《天下》教育特刊今年針對高中和大學生所做的調查顯示,三七%的高中、大學生缺乏自信,更有四二%的大學生,最痛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見二八六頁)
核心
喚醒孩子的生命
專業知識再好,也解答不了這個生命的大哉問。
溫潤洗練的小提琴聲,從台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長黃俊傑的辦公室流洩而出。十五年前自掏腰包和朋友創立通識教育學會的黃俊傑,一邊陶醉音樂,一邊感性地說,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是讓人的心靈覺醒。如果不能喚醒學生的生命,「教育只剩下就業,只是增加他畢業後做壞事的能力。」
曾經擔任新加坡教育部儒家倫理小組顧問的黃俊傑坦言,偏重專業學科的生存教育,或許可以幫助學生具備短期競爭力,但那只能提高學生的「被利用價值」。生命教育栽培的是學生的長程競爭力,「不會把三、五天的天氣變化,當成是氣候的本質,讓人有深度思考的能力,」黃俊傑表示。
當經濟學界開始思考,用快樂指數衡量國家競爭力時,真正要比較的,也是每個國家生命教育的成果。
中山大學政治經濟學系副教授劉孟奇談到,經濟學界普遍有共識,可用三種指標衡量快樂。一,維持較富足的生活;二,建立有自尊且尊重他人的生活;三,有選擇的自由。劉孟奇直言,台灣的孩子最缺乏第二種指標。
「尊重不只是有禮貌,而是體會到自己生命有意義、價值,可以有貢獻,能和別人建立有意義的關係,並且從中看到自己的價值,」劉孟奇在和學生互動的經驗中感受到,台灣小孩最大的「競爭」障礙,是人己互動太差,又不懂得尊重別人。
他以美國小孩打棒球為例,這是訓練他們如何和別人互動、分享,共同成長,完成目標,學習領導和被領導,最終讓他們知道,每一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對團隊做出貢獻。「台灣的教育,看到的都是競爭,而不是貢獻,」劉孟奇感嘆,台灣小孩在求學過程中,要靠打敗同學,才能擠進升學窄門,和同學的關係,只有競爭分數,沒有合作、尊重和同理。
教育部在八年前大張旗鼓提倡生命教育,當時擔任教育部長的曾志朗坦承,至今效果仍未顯現出來。雖然學校、老師、家長都不否認,品格、情緒管理、挫折復原力等這些生命能力很重要,但是,「等考上(學校)再說。」台北市某國中原本每週有一堂叫好又叫座的生命教育課,後來校長發現畢業生基測的國文成績比較差,於是取消這堂課,改上國文。
「在學校的菜單上,國英數是主菜,公民是配菜,生命教育是爆香,」南華大學生死學系系主任蔡明昌不諱言,學校過度重視智育,疏於經營德育、群育和情育,往往製造出有專業知識的惡魔,或是會讀書卻不會生活的人。
體驗
小事用腦 大事用心
四處演講鼓吹生命教育的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洪蘭還記得,已故的父親曾經告訴她,面對人生,「小事用腦,大事用心。」多年以後,她才領悟,腦指的是生存技能,心指的是生命技能。洪蘭感嘆,一個國家的生命教育沒做好,國力不會強。「國家的強大,不在於疆域,而在於人民的品質,生命教育是做人的根本,非做不可。」
不只是教育界,企業界也發現,生命教育做得好不好,將會影響企業競爭力。管理學者郭瑞祥分析,誠信、熱情、學習失敗經驗、團隊合作這些生命態度,是企業成敗的關鍵因素,尤其是企業領導人的品格,對公司影響最大,很多公司出事,都是因為領導人的品格有問題。
最近,韓國開設了許多體驗死亡的課程,讓人透過體驗死亡,思索人生的目的,珍惜現有的一切。三星集團、現代汽車等大企業,察覺員工工作壓力過大,情緒低落,對工作失去熱情,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因此送員工去上死亡課程,重新體驗活著的美好感覺。
追尋
漫漫人生路的意義
有人批評,台灣的教育像工廠,生產出許多會競爭不懂做人、只知生存不論生命的「產品」。只是,在漫漫人生道路上,人總是會遇到各種生命考驗,才發現課本沒寫、老師沒教,得自己摸索。
二十六歲的布農族青年江萊,原本是科技公司業務員,為了維護客戶關係,天天應酬,菸酒不離。半年下來,覺得人生空虛、痛苦莫名。接著,他的親人先後離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今年夏天,他背著一個大包包,推著一台手推車,決定環島步行,給自己一段時間好好沈澱,尋找自我。
江萊花了七十三天走完台灣,或獨處,或和偶遇的陌生人對話,領會到自己的人生方向,變得更有自信、更有力量。他改變了優先順序,找到想用生命熱情投入的工作。「生命很無常,很快,要盡量去做,去活出自己要的模樣,」江萊開心地說。
生命教育要為孩子準備的,正是面對人生無常的心理裝備。
台大商學研究所教授郭瑞祥,從小當模範生一直到台大,拿到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後,立刻被延攬到矽谷科技公司工作,三十歲不到,已經是班上同學中最高薪。人生幾近完美。成功後,他卻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不斷質問自己:「so what(那又怎樣)?這一生難道就這樣了嗎?」
郭瑞祥在追尋自我意義的過程中,先是有了信仰,找到終身伴侶,也如願回台大教書。他以為人生再無疑惑,哪想到,四十歲那年得知自己得癌症,經過積極治療、調整作息後,他恢復健康,以為從此再無風雨也無晴。結果,生命又「送」給他另一個挑戰,隔了兩年,妻子罹患肌肉萎縮的罕見疾病,躺在病床不能動,拖了五年,最終離開人間。
「這是一種覺醒,遇到生命困境,手忙腳亂,才發現自己沒有裝備。一直以為心理好像很充實,其實沒有,」郭瑞祥反思,經過一連串打擊,他更覺得學校的生命教育很迫切,還特別在大三開了一門管理與人生,教授學生面對挫折的生命態度。
哲學家尼采觀察現代社會,認為現代人已普遍擁有生活能力,卻缺乏為何而活的意義。「只有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的人,才能承受所有如何生存的問題。」在建立生命哲學架構的尼采眼中,人的一生,就一場追尋意義、不斷自我超越的馬拉松長跑。
參與
從零分到五分的成長
教育管理者也看出這個問題很急迫。生命教育推行將近十年,重心從過去防治自殺、憂鬱症,慢慢轉向輔導建立積極正向的人生觀,鼓勵年輕世代,努力追尋人生意義。第一步,是鼓勵青少年做有意義的服務活動。
負責推動生命教育的教育部訓委會常務委員羅清水指出,過去台灣的生命教育關注心理輔導,去除青少年的負面人生觀,讓他們對生命的態度「從負五分進步到零分」。現在該做的,則是建立積極進取的生命態度,激發每個學生內在的長處和品德,「從零分再進步到五分。」
曾經當過小學老師的羅清水舉例,美國心理學家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研究,真正的快樂,是能發揮自己的長處和道德,產生正向情緒。而持續做有意義的活動,才能讓人擁有真實而長久的快樂。
積極參與社會,樂在服務,是幸福快樂最佳的起點。根據《天下》調查,近半的高中生、大學生,最希望在學校學到參與社會的能力。
十二歲就在加拿大號召青少年組織拯救兒童運動的柯柏格(Craig Kielburger),十五年下來,強烈感受,幸福是選擇了人生要做的事,因為助人,才能幫助自己重新檢視,到底什麼才是充實的人生。幫助他人,是自救的最佳救生工具。柯柏格提到,重度憂鬱症患者只要知道有人需要他,就會覺得生命有意義,自我概念也會跟著提升。
廣達董事長林百里四年前罹患肺癌,生病之後,他陷入長考,「到底是名利重要,還是價值重要?」林百里想通,他生命的重要目標,是為廣達未來的基業長期佈局,並對同仁、公司、國家都有交代。「我生來是要來還願的,不是要來還債的。債還完了就沒有意義,但是,還願是一願又一願,人生就是服務,」林百里對已故聖嚴法師這番話,深有同感。
改變
人人都是生命的贏家
焦慮台灣教育走向的人,對「不要輸在起跑點」這句話愈來愈反感,教育部長吳清基接受《天下》專訪時也強調,這句話是補習班用來引誘家長的廣告文宣,不是教育的真理。不在乎起跑點輸贏的生命教育,才能培養出一個人的真實競爭力。
每個週末,宜蘭羅東高中校長游文聰總是要北上台北或南下台中高雄當學生,聆聽生命教育種子教師的培訓課程。游文聰以實作經驗分享,在學校推動生命教育,不但不會影響考試結果,反而還有助於升學。因為當孩子想清楚生命的優先順序後,邏輯思考、人生目標會更明確,性情更穩定,對自己更了解,「成績只會更好。」
「生命教育是沒有輸家的教育,每個孩子都是生命的贏家,」十年前自發在學校教生命教育的台南市協進國小輔導主任黃月芳體悟。
柯柏格十八歲的時候,在加拿大國會打工,替議員寫演講稿。有一天某位紳士突然問他:「小子,你想要留下什麼樣的人生傳承?」這句話促使他走出舒適圈,出發前往全球各地貧民窟,腳踏實地去「改變世界」。
請你,暫時離開電腦,把手上的學校課本、參考書或評量試卷放在一邊。問問自己,你想留下什麼樣的人生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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